当前所在栏目:
周传基教授影视讲座
>>
影片读解
返回首页
影片实例分析
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 附录:中篇小说(片断)
[ 来源: 作者: ]
【字体:
大
中
小
】
这儿的黎明静悄悄(片段)
鲍里斯.瓦西里耶夫
一、一七一火车站上,如今只剩下了十二户人家,一个消防棚,还有一座又矮又长、本世纪初用圆石垒成的仓库。水塔在最近一次轰炸时倒塌了,往来的火车不再在这儿停留。德寇的飞机虽然停止了狂轰滥炸,但是照旧每天在车站上空盘旋。指挥部为了防备万一,仍然在这里设下两门四联高射机枪。
那是一九四二年五月。车站西方,交战双方挖壕深达两米,终于展开了阵地战,每逢湿润的夜晚,那儿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;东方,德寇日以继夜地狂炸着运河和穆尔曼斯克铁路;北方,双方为了争夺海路进行着激战;南方,被围困的列宁格勒仍然坚持着顽强的斗争。这里原来是一处疗养胜地。士兵们由于寂静和无聊,变得象泡在澡堂子里一样,混身松散无力;而且那十二户人家里,挖空心思去搞私酒的少妇和小寡妇还真不乏其人。所以,这帮士兵初到三天,先吃饱睡足,摸清情况;到了第四天,就开始上人家里去吃过生日的酒宴,从此,本地上等私酒的那股浓郁的香气,在火车站上空,风再也吹不散了。火车站的军运指挥员,华斯柯夫准尉,成天愁眉苦脸,往上打报告。等报告递到第十份,上级先是对华斯柯夫劈头盖脸臭骂一通,然后便把半排成天寻欢作乐搞得晕头转向的士兵撤换掉。这以后,军运指挥员可以凑凑合合对付上个把星期,然后又重新开始了老一套,弄到后来,准尉只得把以往的报告再重抄一遍,只要换换日期跟姓名就成了。
“你简直是胡闹!“少校接到一份又一份的报告,亲自赶来,大发雷霆,“成天打起什么报告来了!你不象是军事运输指挥员,倒成了耍笔杆子的了!“
“请派些不喝酒的来。“华斯柯夫硬着头皮顶了一句。尽管他见了任何一个大嗓门的上级都有点害怕,可是依旧象
个教堂工友似的嘟哝着:“派些不喝酒的,还有....有关女性的问题,请您也要考虑一下。“
“要派些阉人来吗?“
“您比我更清楚,“准尉小心翼翼地回答。
“好吧,华斯柯夫!....“一向严厉的少校勃然大怒,“给你派些不喝酒的来,也会适当考虑女人的问题。不过,你可小心,准尉,假如你连这批士兵也对付不了....”
“是,”军运指挥员呆头呆脑地答应着。少校带走了那些经不起考验的高射机枪手,临走的时侯,再次答应华斯柯夫,一定派些见了裙子和私酒就走,而且比准尉自已走得还快的战士来。但是,看来要兑现这个诺言并不那么简单,因为三天过去了,还不见一个人影。
“问题复杂呀,“准尉对他的女房东玛丽娅讲,“两个班--差不离就得二十个不喝酒的。就是把全军抖落遍了,--也不见得...”
看来,他的担忧毫无根据,因为第二天早上,女房东就跑来告诉他,高射机枪手到了。女房东的声音有点异样,可是准尉刚睡醒,迷迷糊糊地没有发觉,只顾打听那件使他提心吊胆的事:
“和指挥员一起来的吗?”
“好象没有,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。”
“谢天谢地!”准尉唯恐别人抢走他军运指挥员的职务,“分权夺利--那是最糟不过的啦。”
“您先别忙着高兴吧,“女房东神秘地微微一笑。
“高兴,那要等打完仗,”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一本正经地说,戴上军帽走出门去。
他一下子愣住啦--门外站着两列睡眼惺忪的姑娘。起初,准尉还以为自已睡糊涂了,使劲眨巴眼睛,等定睛一看,这些士兵军装上的某些地方确实是高高地丛起着,这可在操典上没有明文规定,而且船形帽下还公然露出了不同颜色、不同发型的绺绺卷发。年长的一个女兵,干巴巴地报告:“准尉同志,副排长基梁诺娃中士向您报告:高射机枪独立营五连三排一班、二班来引换防,听候您的命令。”
“哦-哦,”军运指挥员说,这可完全不符操典规定,
“这么说,他们可找到不喝酒的啦....”
女兵们不愿意到人家里借宿,要在消防棚里搭铺,他整整一天都在挥舞着板斧。姑娘们遵照命令搬运着木板,叽叽喳喳的象一群喜鹊。准尉生怕有损威信,紧锁眉梢,一声不吭。等到一切都安排就绪,他才宣布:“没有我的允许,
不准离开驻地一步。”
“连采野果子不准吗?”一个金发女郎活泼地问。准尉早就注意她了。
“野果子还没有长出来呢,“他说。
“那么可以去采酸模草吗?”基梁诺娃好奇地问,“我们没有点热东西吃可不成,准尉同志--我们会越来越瘦的。”
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疑惑地看了看那一件件绷得紧紧的军装,可还是同意了:“可是不许过河。河湾里有深坑。”
火车站里一切逐渐上了轨道,但军运指挥员的心情并不因此感到轻松。这伙女高射机枪手是些好吵好闹的调皮鬼,准尉时时刻刻觉得是在自已家里作客,生怕说得不恰当,或是做得不得体;而且现在,再也不能不敲门就进屋,假如他一时大意,立刻冲他来了一声尖叫,吓得他赶紧缩回脚去。准尉最怕的是别人散播流言蜚语,说他勾搭女人。因此他走起路来两眼总是直盯地上,仿佛丢了装着整个月工资的钱包似的。
女房东注意到他对下级的态度,跟他说:“您别这么老气横秋的,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。她们在背后叫您老头子,您还是恰如其分地看待她们才好。”
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今年春天才满三十二岁,他决不承认自已是老头子。他想来想去,得出一条结论:这只不过是女房东为巩固自已地位而耍的手腕罢了,因为正是她在某一个春夜熔化了军运指挥员心头的冰块,而现在,自然会急于巩固自已的占领区呀。女兵们,每逢夜晚,对准飞过的敌机,八管齐鸣,狂热地一通开炮,到了白天就没完没了地又洗又涮,消防棚周围永远晾挂着她们各式各样的破玩意儿。准尉认为这种点缀摆得不是地方,因此直截了当地通知基梁诺娃中士:
“这破坏伪装。”
“可是有指令,”--她毫不迟疑地说。
“什么指令?”
“有关的指令呗。指令里写明,允许服役的女性在任何战场上晾晒内衣。”
军运指挥员哑口无言。咄,这帮该死的丫头!别瞧你们现在美的这样,赶明儿有你们好受的....天气暖洋洋的,一点风都没有,所以蚊子迅速滋生,多得打团,要是手里不拿根树枝扑打,简直寸步难行。拿根树枝--这还不算什么,对于军人来说这还是完全允许的,可是过不几天,军运指挥员无论走到那个角落,都得清清嗓子,咳嗽咳嗽,象个老头子似的--可真太不象话了。
这事是打那天开头的--在炎热的五月的一天,他顺便拐到仓库去看看,刹时间把他吓得目瞪口呆。雪白雪白的,密密匝匝紧挤在一起的裸露的身体,蓦然映入华斯柯夫的眼帘,弄得他满脸通红,原来是以班长奥夏宁娜下士为首的一班全体女兵,赤条条一丝一挂,正躺在防雨布上晒日光浴哪。她们哪怕出于礼貌,尖叫一声也好,可是不,她们把脸死命藏在防雨布里,就是不吱声,于是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只好悄悄溜走,简直象一个顽童从别人的菜园子里溜了出来一样。从那天起,他走到每个角落都得不停地咳嗽,就象害了百日咳。这个奥夏宁娜,他早就注意了。她是个落落寡合的女人,不敬言笑,至多不过嘴角微微一动而已,眼睛依旧流露出严肃的神情。这个奥夏宁娜可真有点古怪,因此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谨慎地通过女房东去打听打听,尽管他心里明白,这件委托决不会使她感到愉快。
第二天,玛丽娅. 尼基福洛芙娜撇着嘴对他说:“她是个寡妇,还跟娘家姓;你可是能献媚调情了。”
军运指挥员没说什么--对婆娘家还有什么道理可讲。他拿起斧头走到院子里-劈柴的时侯最适宜思索。该想的事积攒了一大堆,应该想出个道道儿来。当然罗,最重要的还是纪律。是呀,这批士兵既不喝酒,又不跟女人调情,这倒不假。可实际上,还是一团糟。
“柳达、维拉、卡倩卡--值勤去!卡佳,你是岗哨派班员。”
这象在下命令吗?按操典规定,派值班岗哨的口气应当十分严肃。可这却象开玩笑,应该制止,但结果如何呢?他曾经尝试着跟那个头头儿,基梁诺娃谈过这个问题,而她老这么回答:
“我们是得到批准的,准尉同志。司令员亲自允许的。”
于是全体哄堂大笑,这群鬼丫头....
“你可真卖力气呀,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?”
他侧脸一瞧,邻院的葆琳娜. 叶戈洛娃正盯着这儿瞅呢。全体居民里数她最最放荡,上个月一连摆了四次生日酒宴。
“你也别太难为自已了,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。我们现在只剩你一个男的啦,就跟留的独种一样。”
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。她连衣领也不扣,把自已的肉体裸露无遗,象刚出炉的小白面包似的。
“你现在要象牧童一样按户轮流罗。这星期在这家,下星期到另一家。你嘛,我们娘儿们已经说妥啦。”
“你呀,葆琳娜. 叶戈洛娃,留点脸面吧。你算是军属呢,还是什么臭娘们儿。注意检点行为。”
“战争会把这些一笔勾销的,叶甫格拉维奇。不论是对士兵还是对士兵的老婆全一样。”
这个人真没法治了!应该让她搬走,可有什么法子呢?民政当局在哪儿呢?她又不归他管辖。这个问题,他跟那位喜爱大叫大嚷的少校研究过好多次了。是呀,要思索的问题攒了起码二立方米啦。而每一个问题都完全应当专门研究,完全应当专门研究....他几乎是个没文化的人,这是最大的障碍。当然,他会写会念,也会算,可是只有四年级的程度,因为恰好在四年级末,他的父亲被一头大熊压死了。假如这帮丫头知道是熊压死的话,她们一定会大笑一番!没有死在震惊世界的毒气室里,没有死在国内战争的刀光剑影之下,也不是被富农的半截枪杀死的,甚至也不是寿终正寝--而是被一只大熊压死的,们想必只有在动物园才见过这种大熊吧....菲道特. 华斯柯夫呀,你是来自穷乡僻壤,慢慢爬到军运指挥员的位置上的。而她们呢,别看她们是列兵,可有学问哪,成天说些什么提前修正量啦,什么象限啦,什么冲击角啦。起码也上过七年级,而且从她们的谈吐看来,也许还上过九年级。九减四--整整相差五年。看来他比她们差远啦....这些念头都令人不愉快,因此华斯柯夫怒气冲冲地劈着木柴。可是这又怪谁?难道怪那头粗野的熊....奇怪的是到此为止,他一直认为自已的一生还挺走运呢。虽说在命运的赌博场上没有赢一个满分,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。无论如何,以他不满四年级的访华程度读完了团校,而且以服役十年的资历获得了准尉的军衔,在方面没有任何差错;在另一方面,命运却挥动手旗包围了他,两次用全部火力对他猛烈打击,可是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还是挺身屹立。没有扒下。苏芬战争前不久,他和野战医院的一个护士结婚了。这是个活泼的女人,成天不是唱歌就是跳舞,还爱喝点酒。不过她还是生了个小男孩。小名电伊戈辽克,大名则是伊戈尔.菲道特奇. 华斯柯夫。下在这个时侯,爆发了苏芬战争,华斯柯夫上了战场,等他胸前挂着两枚奖章从前线归来,命运给了他第一次打击--下当他在漫天大雪里奋战的时侯,老婆却跟团里的兽医搞上了,而且逃到了南方。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毫不迟疑,马上跟她离婚,经他请求,法院判决儿子归他,他把孩子送到农村让母亲抚养。一年以后,他的孩子死了。从那时起,华斯柯夫总共只笑过三次:一次是将军授予他勋章的时侯,另一次是冲着从他肩膀里取出了弹片的外科大夫,还有一次就是对女房东,玛丽娅. 尼基福洛芙娜,因为那时侯她领悟了他的心意。正是由于这块弹片,他才得到现在的岗位。仓库里还留着些物资,可是没设专人看守,在规定军运指挥员的任务时,委托他照看这座仓库。准尉每天巡视三次,检查一下门锁,自已还专门搞了一个本子,每次都写下同样的字句:“检查仓库,完整无损。”当然也注上巡视的时间。华斯柯夫准尉平静地工作着。几乎在那天以前都可以说是平静的。可现在....准尉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丽达. 穆施达珂娃对所有战前的事情,记得最清楚的是学校的晚会--那次和边防军英雄联欢的晚会。尽管英雄加拉楚柏没有参加这次晚会,而且带来的军犬也根本不叫“印度人”,但是在丽达的记忆,里这次晚会仿佛刚刚结束,那位腼腆的奥夏宁上尉,依然伴着她在边防小城深邃的林荫道上并肩漫步。上尉当时根本不是什么英雄,只是出于偶然的机缘当了代表,而且非常拘束。丽达也不是一个活跃的姑娘,她坐在大厅里,既没有参加欢迎的行列,也没有登台表演,与其主动去跟那伙不到三十岁的客人讲话,她宁可钻透几层楼的地板,躲到老鼠乱窜的地窖里去。完全出于偶然,她跟奥夏宁上尉并排坐着,两个人都一动不动,严肃地盯着前面。接着,晚会组织者组织游戏,他俩又碰在一起。接下来,游戏输了,罚跳华尔兹舞--于是他俩一起跳舞。后来,他俩站在窗前。后来....是啊,后来,他送她回家。
于是丽达耍了滑头,领着他绕了一条最远的路。他呢,仍旧沉默不语,一个劲儿地抽烟,每抽一支,还都腼腆地征得她的同意。正是这种拘谨腼腆迫使丽达的心彻底投降了。他俩甚至在告别的时侯都没有握手,只不过点了点头,如此而已。上尉到哨所去了,每星期六寄给她一封短柬。而她则每星期日回一封长信。这样一直持续到夏天--六月,他到城里来休假三天,他说,边境上不大平静,以后不再会有假期,他们应当马上去登记结婚。丽达一点也不觉得意外,可是登记处里全是些官僚,他们不同意登记,因为她还差五个半月才满十八岁。于是他俩去找城防司令,从他那儿出来又去找她的父母,他俩终于达到了目的。丽达是班里第一个结婚的。而且她嫁的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,而是个红军军官,还是边防军呢。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幸福的姑娘了。她一到哨所,马上就被选进了妇委会,参加的所有的小组。丽达学会了包扎伤员、射击、骑马、投掷手榴弹和毒气防护。一年以后她生了个小男孩,起名叫阿尔培特--阿利克,再过一年战争就爆发了。从战争第一天起,她就没有惊慌失措,更没有失魂落魄,而这种人当时还是为数不多的。她一向冷静而理智,但当时她的这种镇静是很容易解释的,因为丽达在五月就把阿利克送回娘家去了,所以她能够去救护别人的孩子。哨所坚持了十七天。不论白天还是黑夜,丽达都能听到远处传来枪声。哨所还存在,因此希望也存在,希望丈夫安然无恙,希望边防军能坚持到亚美尼亚部队到来,和他们并肩作战,反击侵略者。当时在哨所流行这么一首歌曲:“夜色来临,黑暗笼罩边界,可谁也不能潜越,我们决不让敌人的猪嘴,伸进我们苏维埃花园....”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,仍不见任何援军,到第十七天上,哨所终于沉寂了。上级本想让丽达撤到大后方去,可她要求参加战斗。人们撵她走,强迫她坐上火车,但是第二天,哨所副所长奥夏宁上尉的这位执拗的妻子,又出现在区保卫部里了。最后只有让她当了护士,半年以后派她到团部的高射机学校去学习。奥夏宁上尉牺牲在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清晨的一次战斗中。可丽达直到七月一个边防军中士奇迹似的从陷落的哨所突围出来,才知道了这个噩耗。
上级很重视边防军英雄的这位不苟言笑的寡妻,把她当作榜样,通令表扬,因而批准了她本人的请求--学习结束以后,派到哨所原在地区,到她丈夫浴血奋战、英勇牺牲的地方去。战线已稍后移,集结在小湖后面,隐蔽在森林里,转入地下,正处在前哨所和那座小城之间--当年奥夏宁上尉正是在那座小城里结识了九年级二班的一个女学生。现在丽达实现了自已的愿望,她心满意足了,甚至连丈夫的死也隐退到记忆深处,现在她有了工作,职责,她报仇雪恨的目的完全有了实现的可能。她学会了无声、无情的仇恨,尽管她击落敌机的打算还没有实现,可是她总算打中了一个德国气球。气球燃烧起来,越缩越小,射击校正手从气球吊篮中跳了出来,象石块似地往下坠落。
“射击,丽达!....射击!”女高射机枪手们一个劲儿地嚷嚷。可是丽达等待着,把火力点对准了那个正在下坠的黑影。德国鬼子快着陆的时侯扯开了降落伞,正在此刻--让他去感谢自已的德国上帝吧,丽达从容地扳了枪机。四管的高射机枪一串连射,切断了那个黑色的身影。姑娘们高兴得连声欢呼,搂着她亲吻,可她只呆板地笑了一笑。整整一夜,她浑身打战。副排长基梁诺娃一边喂她茶水,一边安慰她说:“会过去的,好丽达。我第一次击毙敌人的时侯,自已差点没吓死,真是天知道。接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,这坏蛋....”
基梁诺娃是个久经征战的姑娘了,早在苏芬战争时期,她就背着医药包在前线爬了何止一公里,因此获得了勋章。丽达很钦佩她的性格,可跟她并不十分接近。同时,一般地说,丽达总是独来独往:她那一班里全是些共青团姑娘们。这倒不是因为她们比她年轻,并非如此;主要是她们太幼稚。她们既不了解爱情,也不理解母性,更不知道什么是痛苦,什么叫喜悦,成天一个劲儿地密谈什么中尉啦,亲吻啦,可如今一听到这些立刻火冒三丈。“睡觉!....”她直截了当地吼了一声,侧耳听着一个接一个的答应声,又说:“我若是再听见谁在胡扯,就让她站岗站个够。”
“得啦,好丽达,”基梁诺娃懒洋洋地埋怨着,“让她们去;嚼嚼舌头吧,怪有意思的。”
“要是真谈恋爱,那我一句闲话也不说。可是象这个样子,不论街头巷尾到处跟人亲嘴--我简直不能理解。”
“那你就做个榜样嘛,”基梁诺娃轻轻一笑。
于是丽达马上就不吭声了。她简直不能设想还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,对于她来说,世界上再也不存在男性了。世界上唯一的男性--就是那个在战争发生的第二天黎明的时侯,在哨所浴血奋战的人。她越来越消瘦了。瘦得连腰带都勒到最后一个洞眼。她的计划在五月前就实现了,她们跟一群狡猾的敌机敌机激战了两小时。敌机背着阳光朝高射机枪俯冲下来,火力猛烈。他们打死了一个搬运子弹的女兵--一个不很漂亮的翘鼻子的胖姑娘,她嘴里老是悄悄地嚼着什么东西,还有两名负了轻伤。举行葬礼的那天,部队政委来了,姑娘们号啕痛哭。她们还鸣枪致哀,后来政委把丽达叫到一旁。
“应该把班里的兵力补充起来。”丽达沉默不语。
“玛格丽达.斯捷潘诺芙娜,你们这个战斗集体不错嘛。妇女们在战场上,您自已也明白--应该说,必须予以特别关怀。有时侯会受不了的。”
丽达还是沉默不语。政委跺脚,开始吸起烟来,然后压低了声音说:“司令部里有个指挥员--顺便说一句,他已经有了妻室儿女,可是呢,他搞上了个所谓的女朋友。人民军事委员知道了这件事,训斥了这位中校,并且命令我给这个所为女朋友派个工作。派到一个优秀集体去。”
“派来吧,”丽达说。
第二天清早,丽达一见她就很是欣赏--修长的身材,金色的长发,雪白晶莹的皮肤。一双稚气的眼睛,绿莹莹的,圆得跟小碟儿一样。
“战士叶甫金妮娅. 康梅丽珂娃向你报到.......”
那天正好是沐浴的日子,等轮到她们的时侯,姑娘们在更衣室里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女兵,象瞧什么稀罕物件似的-
“冉卡,你真是个美人鱼!”
“冉卡,你的皮肤象透明似的!”
“冉卡,可以给你塑个像!”
“冉卡,你根本不用带胸罩!”
“哎呀,冉卡,应该把你送去展览!放在玻璃罩里,站在黑丝绒上....”
“不走运的女人!“基梁诺娃长叹一声,“这么好的身材,偏偏裹上一身军装--死得快点。”
“是个漂亮姑娘,“丽达谨慎地纠正她的话,“一向是红颜多薄命。”
“指你自已吧?”基梁诺娃冷笑一声。
丽达又不吭声了。没法子,她跟副排长基梁诺娃是没法交朋友的。无论如何都不行。可是跟冉卡就成。丽达非常自然地,既未经计谋,又不曾试探,丽达就成功了,她对冉卡倾诉了自已全部的生活。她原打算用这个半是责备冉卡,半是夸耀自已,可是冉卡听了既未表示怜惜,也没流露同情,直截了当地只讲了一句话:“这么说,你的私生活也很不幸。” 她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,所以丽达--虽然对于那个中校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,还是照旧对她说:“莫非你也不幸?”
“我现在是孤苦伶仃,孑身一人了。妈妈、妹妹、小弟弟--通通死在机枪下。”
“遇着扫射了?”
“枪毙的。他们逮捕了军属--用机枪处决。一个爱沙尼亚女人把我藏在对门,一切我都亲眼看见了。一切!小妹妹最后一个倒下--他们特地补了几枪....”
“那么,冉卡,那个中校又是怎么回事儿?“丽达悄声问道,“冉卡,你怎么可以....”
“怎么不可以!....”冉卡挑衅似地把浓密的金发往后一甩,“你现在就来进行教育呢,还是等到打退敌人以后?”
冉卡的命运消除了丽达的特殊感,而且--真是怪事!丽达仿佛有点解冻啦,仿佛内心发生了一种震动,变得温和起来。甚至有时侯也笑了,甚至还跟姑娘们一起唱歌,不过她还是仅仅和冉卡一个人相好。这个金发的康梅丽珂娃哟,别看她身世凄凉,却是一个非常活跃的调皮姑娘。她不是当着全班去窘迫某个中尉让大家开心取乐,就是在休息的时侯,随着姑娘们的伴唱,装腔作势地跳开了吉普赛舞,或者突然有声有色地讲起了爱情故事,简直叫人听得入迷。
“真该让你去登台表演,冉卡!”基梁诺娃连声惊叹,“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却要完蛋了!”
从此,丽达一直竭力戒备的孤独就一去不复返了,冉卡把它一笔注销啦。她们班里有个小可怜儿,名叫嘉尔卡. 契特维尔达克。瘦小的个儿,鼻子尖尖,两根细麻绳似的小辫子,胸部象男孩子似的平坦坦。冉卡在澡堂里使劲替她洗了又洗,又替她梳了个新发型,把军服也改得合身些--嘉尔卡顿时容光焕发。双眼突然闪闪有神,脸上露出笑容,而小胸脯也象雨后的蘑菇一样膨胀起来。为此嘉尔卡一直盯着冉卡寸步不离,所以她们现在老是三个人在一起:丽达、冉卡和嘉尔卡。
当这些女高射机枪手听到要换防撤离前线时,一窝蜂地闹了起来。只有丽达默不作声,跑到指挥部,看了看地图,然后说:“派我们班去吧。”
姑娘们都很惊讶,冉卡简直闹翻了天,可第二天早上她突然变卦,使劲动员大家调到火车站去。谁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其中有什么奥妙,不过大家再也不说什么了,准是该去呗,大家一向信任冉卡。大家不再吵吵嚷嚷,开始收拾行装。她们到了火车站以后,丽达、冉卡和嘉尔卡突然喝茶不再加糖了。
三天以后,丽达从驻地溜走了。她悄悄走出消防棚,影子似地穿过沉睡的火车站,消失在湿漉漉的、满披露珠的枞树林里,然后沿着僻静的林中小道走上公路,拦住头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。
“要上远路吗,美人?”蓄着小胡子的准尉问她--当时每晚都有卡车开往后方去运物资,担任护送的人员不见得都是那么遵守操典条例的。
“到城郊停一下,可以吗?”
车厢里已经伸出手来。可是丽达没待答复,早就蹬着车轮,一步攀上车去。人们让她坐在防雨布上,还扔给她一件棉袄。
“姑娘,你打个盹儿吧....”
可是一大清早,她又出现在驻地了。
“李达、拉雅--值勤去!“
谁也没发现这件事,基梁诺娃却知道了--准有人向她汇报。她什么也没说,只不过暗自好笑--
“准是跟什么人搞上了,这个傲慢的娘们儿。由她去,这回该软了吧....”
她对华斯柯夫一字也没漏。话又说回来了,这些姑娘们没一个怕华斯柯夫的,尤其是丽达。瞧,他在火车站晃来晃去,象个长满青苔的矮树墩子--成天在嘴里翻来复去的不过二十来个字,就这几个字也离不开操典。谁又能敬畏他呢?不过形式总是形式,部队里更是如此。这种形式就要求:有关丽达的夜行,除了冉卡,还有嘉尔卡. 契特维尔达克而外,谁也不能知道。从此以后,白糖、干饼、压缩饼干,甚至连肉罐头,源源不断向城里转移。丽达由于成功而丧失了理性,一星期内跑两三夜,搞得又黑又瘦。冉卡凑着她的耳朵,提出警告:“你太冒险了,作母亲的!万一碰上巡逻队,或是有哪个指挥员发现了--那就糟啦。”
“没事儿,冉卡,我走运!”
她两眼幸福地闪闪发光,谁忍心对这样的人发脾气呢?
冉卡只得无奈地说:“哎,小心点吧,丽达!”
丽达早已猜想到,基梁诺娃已经知道她夜出的事了,因为从基梁诺娃的眼神和冷笑可以看得出来。这种冷笑,刺伤了她,仿佛她真的背叛了自已的上尉。她把脸一沉,想顶撞几句--可是冉卡不许她这么做。把她揪到一边:“随她去,丽达,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!”丽达恍然领悟了,对啦,随她胡编什么丑事吧,只要她不吱声,不来捣乱,也不去向华斯柯夫汇报就成了。否则,他准得把你套上马勒,一个劲儿地狠“克”--“克”得你两眼发黑。有过先例--准尉在河对岸抓住了一班的两个姑娘。他从中饭到晚餐,一连训了她们四个小时,倒背如流地引证操典、指令、条例。整得那两个姑娘泪流满面,从此别说过河,连院子也不敢迈出一步。基梁诺娃目前还沉默着。这时正是云淡风轻的白夜。从日没到日出,终夜是一片朦胧,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花香,女高射机枪手们聚在消防棚里唱歌,直唱到第二遍鸡鸣。丽达只避开华斯柯夫一人,她已经跑了两夜,现在是第三夜了,她一吃完晚饭就溜,起床前才回来。丽达最喜爱归途。此刻再也无需害怕碰上巡逻队,可以把两只靴子系在一起往肩后一搭,赤着双足宁静地扑通扑通踩在草上,青草披满露珠,冰冷刺骨。她一面走一面回想这次见面的种种情景,回想着妈妈的抱怨,盘算着下一次怎么脱身。只要一想到见面的日期可以完全由她自主,无需或者说几乎无需听命于他人,丽达就觉得很幸福。不过现在正是战争,战争按照自已的意愿去支配人们的生活,因此人们的命运变得那么古怪离奇而不可理解。玛格丽达. 奥夏宁娜下士尽管瞒过了寂静的一七一火车站的军事运输员,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,帝国保安部C 字219/702号、印有鹰徽、注明“仅供司令部参考”的指令,业已签署,并且已经付诸实施了。
二、这儿的黎明静悄悄,静悄悄。
丽达赤看双脚拍达拍达地走着,两只靴筒在背后一摇一晃。
沼泽上升起了浓雾,丽达的双足冻得冰凉,衣衫也湿透了,可是她想到即将坐在车站前一个熟悉的树墩上,穿上干燥的鞋袜,心里就觉得高兴。现在可得快点赶路,刚才截车耽搁了好大一会儿。那位华斯柯夫准尉天朦朦亮就起来,而且马上到仓库去摸摸门锁。丽达偏偏必须经过那里,她将坐着穿靴袜的那个树墩恰恰在灌木丛后面,离墙只有两三步远。打这儿到树墩子要转两个弯,然后再一直穿过枞树林。丽达刚转过第一个弯,忽然--她吓得愣住了:路上站着一个人。他站着,正在回头张望。这人身材魁梧,披着伪装衫,显得有点驼背。右手提着一个用皮带捆得紧紧的长方小包,胸前挂着冲锋枪。丽达赶紧一步闪进树丛,矮树一晃,洒了她一身寒露,可是她毫不觉察。她屏息凝神,透过稀疏的树叶,注视着这个陌生的、伫立不动的人,他仿佛是在梦中出现于她的归途。林子里又出来了第二个人--稍矮一些,胸前也挂着冲锋枪,手里也提着一个同样的小包。他们穿着系带的长统靴,悄悄地踏着挂满露珠的野草,朝她径直走来。丽达用拳头堵住自已的嘴,牙齿咬得手直疼。千万别动,别嚷,更不能不顾一切地冲出树丛!他们从旁擦过,边上那个家伙的肩膀擦动了她面前的树枝。他们默默地走着,悄无一声,象幽灵似的,终于消失了。丽达等了一会--再不见人来,才小心翼翼地溜出树丛,越过林中小道,又钻进丛林,然后再仔细倾听。
一片寂静。
她气喘吁吁地冲了出去,靴子敲打着脊背。她毫不隐蔽地沿着村子飞奔,使劲捶打沉睡的紧闭的门扉。
“军运指挥员同志!......准尉同志......”
门终于开了。华斯柯夫站在门槛上--身穿马裤,赤脚趿拉着便鞋,穿着系带的贴身布衬衫,睡眼惺忪地眨着眼睛。
“什么事?”
“林子里出现德寇!”
“是吗......“ 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疑惑地眯缝着眼睛,准是又在作弄我.....“怎么知道的?”
“我亲眼看见的。两个。拿着冲锋枪,穿着伪装服......”
不,不象是扯谎。那双惊惶的眼睛......
“等一会儿。”
准尉旋风般地冲进屋去。象着了火一样,急匆匆地蹬上靴子,穿好军装。只穿着内衣的女房东坐在床上,吓得咧开大嘴:“出了什么事啦,菲道特. 叶甫格拉维奇?”
“没什么。跟您没关系。”
他冲到街上,随手拉紧系着手枪的腰带。奥夏宁娜站在原地没动,两只靴子依旧挂在肩后。准尉不由自主地瞅了她的双足--又红又湿,大脚趾上还粘着一片黄叶。这么说,她背起靴子,光着两只脚丫子在森林里游荡,可现在是打仗啊。…………
【
关闭窗口
】
浏览次数: 2613 添加时间: 2003-12-10 20:05:22
【
去讨论区发表评论
】 【
打印文章
】
相 关 文 章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甲午风云》能算得上是一...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关山飞渡》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附录...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 3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 2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 1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罗生门》 4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罗生门》 3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罗生门》 2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罗生门》 1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巴顿》 3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巴顿》 2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巴顿》 1
·影片实例分析 《八又二分之一》
网 站 公 告
站 内 搜 索
请选择搜索条件....
文章标题
文章关键字
文章作者
文章来源
Copyright © 2000-2003 周传基教授影视讲座 .
COM